第九章 相见
伏清昭看向眼前人，只觉得恍如隔世。
她伸手，指尖触上冰冷的银质面具，凉意蔓延。
卫栖瀛见状低下头，顺从地让她取下覆在脸上的遮挡。
熟悉的眉眼露出，伏清昭心中安定下来，又顺手拭去他颈间血迹，退后一步来仔细端详卫栖瀛这样新奇的模样。
“我从前就说师兄长相摄人，如今这样打扮才正与师兄容貌相配。”
“叱云魔君。”伏清昭又细细品味这名号，赞同地点了点头：“正好也适合这样张扬的名字。”
殿中本就未燃灯，此时又将入夜，愈发朦胧起来。
卫栖瀛扯下一片红绡，施了引火诀，扔到玄冥尸首上，火瞬时燃起来将周围照亮。
“这些魔君都有个名号，入乡随俗，就随意起了个。”
他将伏清昭引至一旁坐下。
“当日断厄崖一战，我本以为要和须阎同归于尽，哪知最后关头他倾一身之力，聚全部魔气成刃刺穿我心口，在濒死之际硬灌魔气入我体内。”
卫栖瀛回忆着，轻蔑一笑：“他逼我入魔，不过是想看我们自相残杀。”
“断厄崖下破妄阵镇压魔脉连带着上一任魔尊常於及多位魔君，其所化魔气浓郁，我于此入魔，引魔气入体，一时间竟是修为大涨。”
伏清昭听到此问道：“所以师兄现下行事是？”
火光映在卫栖瀛脸上，他容色平和，说得仿佛不关己事：“我入魔之初十分颓丧，不过后来想到你在苍平镇同我说的，除魔之事何时才是尽头？我想这或许正是契机，须阎死后，魔道势必大乱，若我能镇压众魔，重新统一魔道，也许能破解这无解之局。”
伏清昭听完此言心中震惊，又有些理所当然。
毕竟是师兄啊。
她又道：“此事牵扯过多，且前途未明，所以师兄一直未曾透露过消息，对吗？”
卫栖瀛颔首。
她也认可道：“这样也好，毕竟师兄的想法可谓是惊世骇俗了。”
说完仍旧看向卫栖瀛，卫栖瀛看她神情却读出了未尽之意。
师妹或许还未发觉，她此刻与在苍平镇问“师兄，你累吗？”那时的神色如出一辙。
卫栖瀛心中放松，涌上久违的愉悦之情，于是笑着问伏清昭：“是，此事结果难料，清昭可愿与我同行？”
伏清昭放松了容色，歪了歪头，微微舒展脖颈：“那是自然，我下山之时与掌门真人说，我承师兄之志，执含光，诛万魔。”
“对了，师兄的却邪呢？”
卫栖瀛掌心贴上她后颈，以指腹轻轻揉捏，随意地开口：“断了。”
热度熨贴，自下山来伏清昭心中绷紧的弦被温热包裹着舒展开来，她更放松了身子，似鹤舒颈，靠在卫栖瀛掌中。
伏清昭因着舒适微闭的眼睫睁开，疑惑地发问：“断了？”
“嗯。”卫栖瀛手中动作未停，不甚在意地答着：“断厄崖一战时便断了，不过碎片我收着，熔了之后重铸了这把龙雀刀。”
桌上放着这把喂饱了血的刀，伏清昭摸了摸刀鞘：“无妨，却邪之意不拘于一把剑，而在人心，在你我。”
卫栖瀛放下手，又顺道理了理她垂下的乌发，有些欣慰地说：“一年不见，清昭果然长大了不少。”
伏清昭听这话想到身上还带着未编完的剑穗，却邪断了，这刀上悬一条剑穗似乎有些不搭，要不要改个样式呢？
她正想着，殿外穿来男子的声音。
“君上，外面情形我已简单交代过，现下迷辛正处理着，君上可还有吩咐？”
卫栖瀛起身，收敛神色：“你进来。”
自殿外走来一个着靛蓝色长衫，神情平和温润的男子。
卫栖瀛向着男子道：“月川，这位是我师妹。”
男子看到伏清昭时先是有些惊讶，听了此话后又了然，向伏清昭作揖：“归藏门第一人，含光剑伏清昭，久仰大名。”
“在下叱云魔君使者，崔月川。”
卫栖瀛还有些不习惯在伏清昭面前被他人称此名号，咳了一声：“月川是唯一知晓我身份之人，此后若有事可以托付。月川，清昭的身份亦不便宣扬，她凡间行走时常用化名赵卿，你如此称呼她即可。”
“是，卿姑娘。”崔月川又向伏清昭拱手。
“魔君……使者？”见多了副将的伏清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。
崔月川怡然道：“魔君使者，传达叱云魔君之令，总掌度浮宫上下事务。哦，度浮宫就是叱云魔君治下宫殿。”
伏清昭点点头，看这崔月川形容实在不像天生魔修，又问：“崔先生从前是……”
“从前也是修士。”
伏清昭惊讶：“修士入魔？”
“正是。”崔月川笑答：“姑娘面前的这两个不都是修士入魔吗？”
也是，伏清昭看向卫栖瀛，眼前这位不仅是修士入魔，还是下一任正道魁首入魔，甚至还想着一统魔道。思及此，再有何奇异之事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。
崔月川又向卫栖瀛回禀：“君上，我已命人查探过，这百越泽地界乃是上好的黑土，最宜农桑，不如再加派一批人手，连着这百越泽的魔修一同在此开垦屯田如何？”
说着他又压低声音：“君上打天下的速度实在有些快了，这连着卿姑娘带来的，又是收伏了两位魔君麾下事物，眼看着咱们温饱都有些问题了，此事正解了燃眉之急。”
卫栖瀛又一次感觉到家大业大的压力：“也好，再着奉象锻制一批农具。”
“是。”崔月川领命，又特意向伏清昭解释：“度浮宫除我一位使者外，设六部，六部主各掌不同事务，其下十八司，每位司主又可根据本司情况下设不定人数的阁主，阁主之下若有需要可再设令主。刚才所言的迷辛与奉象正是六部之主的其中两位。”
伏清昭听着这与魔道格格不入的人员建制，心下感叹，向着卫栖瀛投去一个“辛苦了”的眼神。
忽又想起玉珂，问崔月川：“崔先生，你可曾见到玉珂？我有些事要单独交代他。”
崔月川想起那虬髯大汉，本来自若的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：“玉……他应当于外面听命。我寻他来，姑娘可于偏殿稍候。”
“多谢。”伏清昭颔首示意。
待崔月川退出去后，她与卫栖瀛言明在断头山之事，又去往偏殿。
伏清昭点燃偏殿烛火，目之所及也是挂满了红绡，真不知这玄冥魔君是个什么品味？
她正嫌弃着，玉珂推门进来。
他进来后并未急着走入殿中，而是转身抓住门沿，探出头仔细地观察外面动静，确定无异后再蹑手蹑脚地关上门。
“姑娘。”玉珂做贼似的，踮脚轻步行至伏清昭身边。
伏清昭看着他这般动作有些不解：“玉珂，我有一事要与你说。”
她正欲说下去，玉珂伸手打断，露出一个“我懂”的表情：“姑娘，无须多言，我明白。”
“明白……什么？”伏清昭本来准备好了说辞，此时竟又语塞。
玉珂胸有成竹地开口：“若我没猜错，姑娘是想来一招螳螂捕蝉，黄雀在后！”
他又阴险一笑：“姑娘是想卧薪尝胆，委身，不是，跟在叱云魔君身旁，看他与那些魔君厮杀，而后坐收渔翁之利。”
“这正是凡间话本子里所说的‘无间’。”
说着脸上神情又转向轻蔑：“任他叱云魔君怎样叱咤风云，还不是要做了姑娘的手中刀。”
“高，实在是高！”玉珂竖起大拇指，又自豪地看着伏清昭：“姑娘，我说的可对？”
伏清昭默默消化完他的话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：“玉珂，你可真是……冰雪聪明。”
“叫你来正是为了嘱咐你，不要透露我的真实身份。”
玉珂拍拍胸膛：“姑娘放心，我必不叫他们瞧出马脚。”
虽然不是预想的那样，但伏清昭目的已经达到，也就带着玉珂出去。
伏清昭出来，看见卫栖瀛与崔月川也出了正殿，一身量高挑，发髻高束，眉眼锐利的女子正在二人面前回禀事情。
“君上，断头山与百越泽两处连人带物均已登记造册，使者说预备在此开垦农桑，不知接下来如何，请君上示下。”
卫栖瀛负手立于殿前：“我预备命奉象锻制一批农具，此外还需再派一批人手，此事交与你来办。后续你与奉象协力将此事办好。”
他余光看见伏清昭过来，又转身向着伏清昭：“清……卿儿，这是迷辛，六部主之一，专司庶务。”
卫栖瀛话音落下，迷辛疑惑地打量伏清昭，玉珂则是又露出莫测高深的表情，悄悄地朝伏清昭比了个大拇指。
伏清昭长舒一口气，她甚至已经读出玉珂心中所想。
姑娘，厉害啊！这才过了多久，什么叱云魔君，还不是姑娘的裙下之臣。
“迷辛，这位是赵卿姑娘，是君上的……”崔月川向迷辛介绍，才开口却又停顿，有些为难地思索要如何表明伏清昭的身份。
他沉思了两息，庄重地开口：“知交。”
迷辛目光在卫栖瀛与伏清昭身上逡巡，见崔月川这般模样，点头道：“是，我懂了。”
不过脸上神色却变幻莫测，像极了刚才偏殿中玉珂的表现。
伏清昭觉得她懂得可能有些剑走偏锋了。
天幕微亮，浓重的漆黑被天光稀释，周遭事物影影绰绰地显出轮廓。
卫栖瀛远望天际：“我与卿儿先回度浮宫，你们处理好此处事务再回。”
崔月川点头：“是，君上。若是君上想与卿姑娘慢游，魔宫外也已备好马车。”
伏清昭看向玉珂：“玉珂，你是与我一道还是随着崔先生？”
玉珂挤了个眼色：“姑娘，断头山的许多财物还得细细登记呢，我后面跟着使者回吧。”
伏清昭不再看他挤眉弄眼，与崔月川与迷辛致意后跟上卫栖瀛，在微芒中渐行渐远。
崔月川仍回正殿处理事务。
迷辛倒未急着动，她环臂，碰了碰玉珂肩膀：“玉珂兄弟，这赵卿姑娘的情况你可清楚啊？”
玉珂挑眉：“哟，迷辛部主，这您可问着了，我还真略知一二。您看赵卿姑娘那身打扮，她呀，刚死了丈夫，估摸着与那死了的丈夫感情很好，那是铁了心要守寡。”
“不过眼下这情形，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啊。”
玉珂这样说着，脸上却明晃晃写着“你懂吧，我不好说，就是那个意思”。
迷辛伸手拍了拍他胸口，没多言语，只交换了一个“我懂”的眼色。
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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